闽南网7月14日讯 人生大抵都会经过这个阶段,儿时看见一座山,长大后就想知道,山的另一边是什么。
然而,要不是儿时伙伴寻访,71岁的魏清福可能就此终老在漳州南靖笔架山。对他来说,山的另一边还是山,他在山中流浪了45年。
这个出生在民国,成长在新中国的老人,经历了这样的历史跨度:新中国成立、人民公社、“文革”、改革开放。
山下,儿时同伴抓住机会做生意,富裕起来。而他,依然记得儿时家暴,青年挨饿,被劳教后躲进山里。面对时代变迁,他选择了常人无法理解的抉择,独居深山,没有结婚,没有后代,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,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。
山下时代巨变 山中老人如初
71岁的魏清福见到儿时伙伴魏韫先时,两人相视一笑,只是,魏清福嘴里只剩下两颗牙齿。
从一个浪迹山林的愣头小伙,到隐居茅草屋的古稀老人,独居深山,45年一晃而过。山下,时代变迁让魏韫先富裕起来;山上,一如当初,魏清福耕作捕鸟,清贫独身。
邻居们劝魏清福下山:山下日子好过了,不说富足,温饱有余。可对于这些劝说和外界的变化,老人很淡然,总是笑着摇头,不肯离开。
山中独居
2014年8月,南靖梅林镇梅林村,65岁的魏韫先在广东创业近20年后,回到家乡。
梅林镇位于漳州西北部,离漳州市区90多公里路程。古镇因辖区900多座土楼闻名于世,和贵楼、怀远楼、云水谣古镇等,让外地游人蜂拥而至。
“山里空气好,回来养老,挺好的!”回来没多久,魏韫先受邀参加村里的老人协会,一次闲聊得知,老邻居、老大哥魏清福至今还住在山上,没有户口,没有身份证,没有房子,没有结婚生子。
“这都什么年代了,我们村里的老人都开始享受养老保险,他还在山上当野人”,魏韫先决定找到魏清福,帮他解决户籍问题。
10月的一个早晨,他骑着摩托车四下打听,找到离镇上10多公里的笔架山。沿着山路步行五六分钟,他看到一间茅草屋,被一垄一垄的梯田包围着。屋檐下,一个白发老人光着膀子,穿着破洞的裤子,在一个简易的土灶台前做早饭,“哎呀,是阿狗(魏清福的乳名),这么些年,他老了好多!眼睛好像还瞎了一个。”
魏清福愣了一下,看着魏韫先,半天才认出人,憨憨地笑着。此刻,魏韫先才留意到,已过七旬的儿时玩伴只剩了两颗牙齿。他上一次见到阿狗,是1985年,阿狗父亲去世,他下山送终,跟自己一起抬棺,“他胆子很大,他父亲身体太长,棺木装不下去,他就把露出来的一截给敲进去了”。
惶恐童年
魏清福生于1944年。根据《南靖县志》,他出生后那几年,南靖接连碰到暴雨、洪灾,粮食减产,恰逢战乱,物价疯涨,农村人家家户户没好日子过。
89岁的老邻居魏祥基记得,魏清福有个伯父在印尼,不时会寄来大米和食用油,让不少邻居眼红。尽管如此,他家的日子还是饱一顿饿一顿。他的父亲人高马大,却好吃懒做,还喜欢赌博。
随着时间推移,魏清福家的生活慢慢走向低潮,他的父亲动辄殴打妻儿。“打起人来非常狠”,魏韫先记得,有一次魏清福贪玩,回来晚了,被父亲一路揪着耳朵狂揍,把耳朵都扯掉了,直流血。
由于父亲好逸恶劳,母亲在魏清福5岁那年,带着最小的弟弟回娘家改嫁。后来,魏清福的二弟被父亲卖到数十公里外的南靖船场镇。
提起父亲,魏清福摸了摸自己的左耳垂,明显耷拉下来一大截,“这是我爸爸拉裂了的,他极恶(闽南话,凶狠)!”
母亲出走,父亲暴力,让儿时的魏清福谈家色变。“他可能害怕哪一天也被卖掉,经常在山里流浪”,魏韫先说,童年时的魏清福常常一整天不回家,在山里乱跑,回到家如果碰到他爸,就是一通暴打。
挨饿青年
时间一晃到了1958年,南靖全县早已实现人民公社化,农村家家户户都忙着出工,赚工分。
魏清福老人话不多,回忆起那个年代,一个劳力一天最多可以赚10个工分,差不多值2毛5分钱,够买1斤大米,“我们家从早到晚都吃稀饭,一顿放几钱的米,然后多放水,吃稀饭都不用筷子,一呼噜就进肚子”。
父亲从不干农活,每天靠抓鱼跟人换些吃的。魏清福在山里流浪,无所事事。海外关系也因时局变化断了联系。
1958年,南靖开展全民大炼钢铁运动,邻居魏祥基被派到南靖书洋镇五更寮铁矿区当主任,那时工资是月领薪米24斤,工资30.5元。那时,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,以大队、生产队为单位建立公共食堂908个,但还是有人饿肚子。魏祥基说,当时魏清福饿得荒,经常跑去偷邻居家的东西吃。
转眼到了1961年,南靖号召开荒,生产自救。魏清福也想到山上开荒种地,挖池塘养鸭。魏祥基很开心,支持了他50元,那时候他的月工资是38.5元。可是有一天,几个村民跑到山上偷砍杉木,魏清福告诉了当时的村长。最终,几个偷砍树的人被抓起来,还罚了款。不知道谁走漏消息,魏清福担心被报复,搬到没人知道的深山里。
就这样,魏祥基没有了他的消息。
初入深山
魏清福流浪到隔壁的龙岩永定,被一户同样姓魏的人家收养当干儿子。他们想着,等魏清福长大些,招他当女婿。魏清福也在人家家里勤恳干活,似乎想过稳定日子。
1967年,魏祥基得到一个让他吃惊的消息,魏清福被抓了。他特意了解了一下,清福不知为何被赶了出来,气愤之下背走养父母家的三只鸬鹚。
当时,因为盗窃,他被当做四类分子(不法地主、富农、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)送往龙岩、福州等地接受劳动教养。
1970年,教养3年后,魏清福回来了,发现老房子已被父亲卖了一大半,他不肯与父亲同居一屋。
“那时,被教养过的人名声不好,他就不想呆在家里,跑进山里去了”,魏韫先说,自从魏清福进山,大家就很少看到他了。
进入上世纪80年代,南靖农村开始试行联社承包等多种形式的生产责任制,头脑灵活的魏韫先在山里种了700多株柑橘,后来又和朋友到永定做起木材生意,一年可以多赚上万元。而魏清福依旧呆在深山里,从一个山头流浪到另一个山头。偶尔,他会下山给农户打零工,“做一天,人家管饭就行”。实在没饭吃,他就去抓野鸟、石蛙,换些钱来买米。
山下人太鬼了 死也要在山上
时光变迁,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,在45年中身居山中,没有常人本该面对的生活。他没有结婚,没有生子,甚至慢慢被山下的村民们遗忘。
他被蛇咬伤过,左眼也受伤瞎了,可依然坚持住在山上。他精打细算地过着几乎自给自足的生活,尽管年纪大了,体力下降,还有风湿疼痛。
山下变化太大,以前的房子也没了,对他而言显得陌生。他筑起了自己的防线:山下的人太鬼了,还是山上好!
村庄变迁
上世纪90年代,随着山下村民开荒热情的高涨,魏清福被迫频繁搬家。“最远搬到龙岩永定过。”魏清福说,山里的日子也并非那么难过,有个遮风挡雨的茅草屋,一天能吃上几口饱饭就行。
他也曾想过结婚生子,但很快打消了念头,“我没有房子,没钱,怎么找人结婚?”
他开始自学种鸭梨等果树、蔬菜,自给自足,偶尔有点剩余,还可以拿到山下卖些钱。
过了农忙季节,他就背着捕鸟工具,带上大米和一口铁锅,满山抓鸟,一走就是一个星期。
“早些时候,鸟好抓,你扑过去就能抓到。”说起自己的抓鸟本事,老人眼睛闪着光。抓鸟累了,他就地起锅,用山泉水煮米饭,撒上点盐巴,“不用菜,这样就很好了,日子能过就行”。
再后来,走了半天山路,只能抓到几只小鸟。太小的他自己烤着吃掉,大点的就拿到山下交易,“不值钱,就一两块钱而已”。鸟不好抓时,他也会到山涧里抓石蛙卖。
此时,山下的伙伴魏韫先已经远赴广东创业。到2000年后,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打工,大多到漳州、厦门、龙岩等地谋生。
慢慢地,魏清福被村里人遗忘,只有村里同一个小组的老人才记得。在80后的小伙子眼里,他是个神秘的人物。
精打细算
今年6月20日,入夏的南靖笔架山有些闷热。早晨5点,各种鸟鸣唤醒了大山。
半山腰一座一人高的茅草屋旁,几垄地瓜、玫瑰茄,绿叶上有微凉的露珠滚动。茅草屋里,71岁的魏清福在床尾时钟的滴答声中准时醒来。探身,伸手,一把撕掉床头的一页万年历。
这一天是端午节,但老人并没有概念。这本万年历是他到镇上淘来的,不仅能计算光阴,还能当手纸。
魏清福说,自己确实是个精于算计的人,洗完脸后解手,他要将小便装进一个桶里,加点水能当肥料浇菜。每次要如厕,他就扛着锄头,找一处田垄挖个洞再行方便。完事后,以土覆盖,“这样不臭,还能肥田呢!”
庆幸活着
如今,很少有人开荒,山里的田地大多荒芜。魏清福渐渐从深山搬到山的边缘,在别人留下的荒地上结庐而居,开荒种地。
“山里其实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多危险。”他庆幸地说,这45年来极少碰到意外,为数不多的两次都熬过去了。
一次,是在晚上。他去抓石蛙,脚被银环蛇咬了一口。他咬牙坚持回到自己搭盖的茅草屋,脚已肿得如水桶。他连夜爬行出门,找到解毒的草药,咬碎敷到伤口上。在床上躺了两天,肿消下去了,“其实山里的动物都怕人,你不惹它,它不会主动招惹你”。
一次,是在白天。他劈柴烧火做饭,一小块木屑弹进眼睛里,“当时我也不知道,后来随便下山到诊所看了一下”,因为延误治疗,左眼疼了整整两年,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。起初,他还有点恐慌,担心两眼都失明,还好,右眼还是好好的。
山里地气潮湿,年岁大了后,他发现自己的腿经常疼痛,山下医生诊断是患了风湿,“那我就不能住在深山了,迁到外面的山里住,离山下近点”。
现在,他过段时间就会下山,找医生拿止疼药。偶尔,他也会提着吃不完的丝瓜、南瓜等,到镇里换点小钱。老人唠叨着,现在的钱没得花,不得不精打细算。
拒绝下山
在山下镇区,魏清福曾经的家,位于一个叫“翠云轩”的老式四合院里,曾是当地极有名的老私塾。现在,这里改成了村里的老人活动文化中心。
“他们家现在已经没有了,他爸住的房间改成了洗手间。”魏韫先说,他的一个朋友承包了旁边的土楼“十方楼”,答应匀一间房给魏清福住,“山上太苦了,不通水不通电,看个病都难,还是下来住好!”可他没想到,魏清福拒绝了。
忙活了两三个月,今年6月,魏清福的户籍终于落下来,寄户在魏韫先家。身份证随后办好,民政部门为他办了五保,每个月可以领300多元。另外,村里老人到了60岁,每个月可以领取95元的养老保险。
“每个月400多元,日子可以过。”魏韫先和老人协会再次劝魏清福下山定居,安度晚年,“你傻啊,不下来,不然死在山里,都没人知道”。老人协会还协调,让他去看管祖庙,一个月还能再多领300元。
面对关心自己的人,魏清福还是拒绝了。
当地民政部门表示,按照政策,他还可以到镇上的敬老院,不用房租,管吃管住。可他依旧摇摇头,微笑拒绝。
自由死去
早上,趁毒辣的太阳还没出来,魏清福就拎着水桶和瓢出门了,给种在茅屋四周的地瓜、南瓜、丝瓜浇水。
如今,年轻不再,走不动了,他给自己算好,一天干两个小时活,“今天做的,够明天吃就行,我每天都算好”。碰上下雨天,他就窝在茅草屋里,一整天睡觉。
通常,干完活,他才回来做早饭吃。早餐是山泉水泡大米煮饭,放些盐,就是咸饭。炒个南瓜,加点肉,就是可口的菜肴,“肉吃完,我就下山去买”。他定期会给自己买点肉吃,补充能量。
接下来的大多数时间,他看看垄上的农作物,看看远方的村庄,乏了就上床睡觉。
再过几个月,他种的几垄玫瑰茄就可以采摘了,这是他生活最大的依靠。“这个卖了,一年可以赚这个数,”魏清福开心地伸出两个指头,“年初我就计算好了,除了农药化肥钱外,还能剩2000元左右。”这些钱,够他来年的支出了。他盘算着,下半年将茅草屋扩容,好储放收获的玫瑰茄和地瓜。
魏清福说,现在他还能动,能养活自己,在山里活了大半辈子,他什么都习惯了。他曾尝试下山呆过,可是适应不了山下的生活,适应不了山下的人际关系,“山下的人太鬼了,还是山上好!”
夜晚,望着漫天繁星,他坐在地瓜垄头嘀咕着:“死,就要死在这里,我种的这些,就让它们荒在山里吧。”(海都记者 陈青松 曾炳光 白志强 编辑 蔡伟艺 美编 方立祺 肖美瑞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