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建省龙海市7个月前的一份刑事判决书，早已生效。随着当地一名前法官的举报，一桩看似简单的盗窃案陡起波澜。

举报信曝出该案中“办案人员操纵鉴定造假，将一般治安案件升级为刑事案件”的惊人内幕。

刑事鉴定

无人上诉的“结案宣判”

2015年3月4日，龙海市人民法院作出（2015）龙刑初字第7号判决，以盗窃罪分别判处吴某等被告人有期徒刑7个月、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1年，并处罚金5000元。

据该判决文书，吴某等当庭认罪，没有提出上诉。而同涉该案、被检方认定为“授意者”的林某则被列入“网上追逃”。

判决文书显示的案情看上去并不复杂。

“2014年4月，吴某等在林某的授意下，从龙海市某厂附近的田地里用吊车盗走一根木头，经司法鉴定该木头市场价格为3794.4元。”

和所有类似的盗窃案件相似，该案经历了事主报案、公安侦查、司法鉴定、检方批捕、审结宣判、被告人领刑。

广东合拓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麦小乐在其辩护词中认为，本案的关键在于，公诉人向法庭提交的被盗财物价格鉴定意见不具备真实性和合法性。

麦小乐律师所指的是，龙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此前以“标的物灭失”为由委托司法鉴定机构做了无实物鉴定。龙海市价格认证中心则根据警方预定的数额要求作出了3794.4元的价格鉴定，直接违反了两高关于《扣押、追缴、没收物品估价管理办法》中的明确规定。

麦小乐认为，“价格事务所在接受委托后，应当按照〈扣押、追缴、没收物品估价委托书〉载明的情况对实物进行查验，如发现差异，应立即与委托机关共同确认。也就是说，实物是进行估价最重要的基础。”

据律师调阅的案卷，龙海警方在鉴定委托中称“实物已经灭失”，这与该财物被扣押在公安局的事实明显相悖。

在福建省的司法实践中，盗窃罪定罪入刑的起刑点恰是3000元，律师据此要求重新鉴定被盗财物的价值。

令人诧异的是，审判当日，坚持做无罪辩护的麦小乐律师突遭解除委托，并遭当事人家属围殴。而宣判后，被告人亦一致表示不再上诉。

接近当地司法机关的知情者透露，被告人律师、当事人及其家属曾在庭前接到“有关方面”的警告：只能做有罪辩护，认罪即可轻判，否则重判。

这也正是律师坚持无罪辩护被解除委托并遭围殴的原因。

涉案标的物未曾消失

在结案宣判8个月后，当地一名法律工作者投书民主与法制社，揭开了这桩盗窃案中的层层疑云。

这名居住在厦门的前法官在来信中指称：龙海警方在涉案关键证据的鉴定中刻意隐匿标的物，要求鉴定机关依据预设价格出具意见，涉嫌程序严重违法。

而记者的调查则逐步逼近真相：当地警方涉嫌编织证据链，谎称“标的物灭失”，要求司法鉴定机构按预设价格鉴定，从而“成功破案”。

2015年10月29日，记者在龙海市价格认证中心见到了参与价格鉴定的负责人林志容。林提供的一份出自龙海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鉴定委托显示：该局以“标的物灭失”为由,要求该中心以委托书所附的专家意见为依据作出鉴定。

事实上，出现在庭审现场的一份《龙海市公安局扣押物品、文件清单》和龙海市人民法院的判决书证实，被盗财物并未灭失，委托鉴定期间仍处于警方扣押状态。

接近警方的知情者透露：此前在警方多次“劝说”和允诺下，当事人为求避祸，向事主送去4段已经拆解的炭化杂木，被警方迅速认定为被盗财物后扣押。根据当地林业执法部门对杂木价格的认定标准，这些杂木总价1000余元，而在福建省的司法实践中，盗窃罪起刑点为3000元。

该中心最终出具的鉴定结论与警方预设的价格惊人吻合，均为3794.4元。

记者看到的这份编号为龙价认字（2014）360号鉴定结论意见书中，标的物为“一根木头”。既未注明性状、材质，也无实物勘验信息，仅为根据照片及警方提供的证言和笔录作出。

这一鉴定程序直接违反了两高关于《扣押、追缴、没收物品估价管理办法》中的明确规定，涉嫌程序违法。根据该办法，对委托材料不完整的涉案财物价格鉴定委托，司法鉴定机构可以拒绝受理。

林志容坦承，由于“业务水平不高，对该案涉案标的物的价格鉴定存在问题”，但这是因为“相信了公安机关关于标的物灭失的陈述和推荐专家的资质和水平”。

林亦称，鉴定报告已告知当事人，如对鉴定结论有异议，可在15日内要求重新鉴定。“但被告人和当事人并没有在规定期限内提出重新鉴定要求”。

并无资格的“鉴定专家”

受龙海警方邀请，对被盗财物“一根木头”进行价格鉴定的专家是龙海市林业局退休工程师徐锦泉。

2015年10月29日，记者在龙海市林业局找到了73岁的徐锦泉，徐现任该市古树名木普查办负责人。面对记者的追问，徐承认，自己看到的经事主确认、被警方扣押的“被盗木头”并非实际鉴定的标的物。徐称，自己看到的是4段已经炭化的杂木。但警方要求自己根据照片显示的木头进行鉴定，“鉴定标的物和被警方扣押的被盗财物不是同一个，也就是说标的物被人为调包了”。

徐回忆，办案人员曾告知他，涉案标的物是一根乌木。自己则依据照片，凭经验判断为松原木，于是作出了每立方米1200元的单位价，约3.16方共3794.4元的鉴定。

根据漳州市林业执法部门关于木材价格认定的文件，松原木规格材的单价上限应为600元。这表明，该专家的鉴定结论高达法定标准的2倍。

在公安机关向物价认证中心提供的专家资质证明中，徐锦泉的专业技术职称是工程师。

令人瞠目的是，徐向记者坦承，自己在退休后取得了林业生产工程师专业技术职称，并不具备价格鉴定的资格。

徐称，自己仅是“从网上搜索了松原木的市场价格”，据此作出了3794.4元，超过盗窃罪起刑点的价格鉴定。

正是这份符合警方预期，被龙海市物价认证中心无条件采纳的价格鉴定，最终让检方作出批捕决定，让法院作出了有罪判决，也让被指为同案犯的另一当事人林某成为被网上追逃者。

10月25日，林某致函民主与法制社，要求在记者的陪同下向福建省检察机关自首，同时举报龙海市公安局相关办案人员“造假构陷、侵犯公民权利”的违法违纪事实。

接近龙海市警方的知情者称，让办案人员执意造假的“原动力”或是破案率考核指标，案件侦查中演变为“编织证据链条”，诱使当事人“返还”本非原物的“被盗木头”。为了回避司法鉴定机构实物勘验，谎称被盗物灭失，要求按预设价格鉴定，最终在公检法的“默契配合”下，顺利完成“破案、批捕、宣判”。

10月29日，记者就此向龙海市公安局政工科求证，但被告知办案人员外出，无法及时回应。截至记者发稿时，该局仍未就涉案标的物鉴定程序被曝违法等问题给出正面回复。

根据《人民警察法》第22条的禁令：人民警察不得有弄虚作假，隐瞒案情等行为。“有本法第二十二条所列行为之一的，应当给予行政处分；构成犯罪的，依法追究刑事责任”。

身为前法官的举报人呼吁，“希望司法机关及时纠错，维护法律尊严，彰显公平正义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