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生80天的小乐乐,被自己的父亲打成重伤
乐乐妈(中)在张红云律师(左)的见证下和9958救助中心总监王昱(右)签署共同监护协议
今年6月,刚刚出生两个多月的男婴乐乐被亲生父亲毒打致残,经法医鉴定为重伤二级。
昨天下午,乐乐妈妈在律师的见证下,与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救助中心签订《共同监护协议》,并委托律师提起撤销丈夫监护人资格的诉讼。这也是今年1月1日《关于依法处理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行为若干问题的意见》(以下简称《意见》)实施以来,全国首例由未成年受害人母亲提起的监护资格撤销之诉。
乐乐的生父李某目前已因涉“故意伤害罪”被批捕,没有收入来源的程女士今后如何抚养儿子也是一个难题。《意见》实施已近8个月,全国范围内关于监护权撤销的诉讼却只有个位数。
8月22日下午,海军总医院儿科病房外,两天前刚做完腰部穿刺手术的乐乐,“见证”了母亲程女士与律师及9958救助中心签署共同监护协议及撤销父亲监护权的委托协议。
还差两天就满五个月的乐乐,乍一看,会吃、会哭、会闹,与寻常婴儿无异。但仔细观察,他的四肢会出现间歇性抽搐,双眼不能聚焦,头顶两端还有四个圆疤,那是两次脑积液引流手术“打孔”的遗迹。最明显的是他的双脚,一直呈僵直佝偻状。
对于给儿子造成重创的丈夫,乐乐妈妈程女士一度想为丈夫开脱,但最终她决定选择离婚,并起诉剥夺他对儿子的监护权。
守护之失
丈夫殴打儿子时妻子躲了
8月4日,乐乐脑积水二次引流术后刚满一周,乐乐在母亲怀中躁动哭闹。两根一米长的导流管,正通过他头顶的一双“穿洞”,把因脑萎缩产生的黄色积液,缓缓排入末端的两个塑料袋。
每次他一“打挺儿”,周围的人就会屏住呼吸。唯恐他的发作,会牵动头上的伤口……敷上降温贴后,乐乐39℃的体温缓缓下降。可一有人替换接抱,他的不安便瞬间发作。只有攥住母亲一根手指,他才复归安定。
除了血脉之缘,科学似乎也难以解释,处于“醒状昏迷”的四月患儿,为何能清晰辨识母亲角色。
“在儿童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时,第一次获准探视,我刚叫了声‘乐乐,妈妈来看你了’,正昏迷侧卧的乐乐,就有泪水淌出……”乐乐妈哽咽道。
除了母子间本能之爱,对于儿子乐乐,程女士能做的更多是后悔之后的补偿。虽然明知,有些东西,失去了将永不复还。
6月13日,被程女士视为生命中最不堪的日子。当天中午,因为一点琐事,丈夫突然发飙。“他一把抓过杂志卷成卷猛抽我脑袋,一边连串狂喊着‘滚’,让我放下儿子离开。”在程女士看来,丈夫的火气一向越顶越大,后果便是殃及儿子。“我所以选择顺从,是为更好保护儿子。”程女士这样解释自己的“逃离”。
在附近公园“游荡”四五个小时后,乐乐妈回到租住房。“门像以往一样反锁,但他却没像以往那样消气开门。”当程女士从纱窗往房里望时,父子俩都在床上躺着,儿子却四肢僵直抽搐,间或发出奇怪的叫声。
破窗而入的程女士发现,儿子的双颊被打得紫红。隔上半个时辰,瘆人的惨叫便从他喉咙发出,“那种声音很难形容,反正听上去很痛苦”。
此后20多个小时,丈夫阻止施救与报警,程女士再次选择了“配合”。重创后的儿子不肯进食,丈夫便用胳膊勒箍。她也只是哭求“不要再折磨儿子了”。
作为母亲的唯一“抗争”,便是她在第二天晚上拨打了110。“我只说了句‘这儿有人快把孩子打死了!’担心被发现,挂断了电话。”没有地址警方无法施救,乐乐的伤情,再次因母亲的“失守”滑向深渊。
第三天上午,不再进食并伴发高热的乐乐深陷昏迷,丈夫仍不肯拿钱救治。身无分文的程女士,打了辆车奔向医院,并在一位好心人帮助下挂了号。此时,抢救的最佳时刻已经错过。
家暴之殇
抢救12天才脱离生命危险
顺义李桥儿研所接诊后,发现乐乐脖子上有陈旧性伤,右腿脱位,身上还有牙印,而这些明显为殴打所致。依据《意见》规定中规定的“学校、医院、村(居)民委员会、社会工作服务机构等单位及其工作人员,发现未成年人受到监护侵害的,应当及时向公安机关报案或者举报”,他们向警方报案。
从死亡线上拉回乐乐的北京儿童医院,在其入住PICU(儿童重症监护室)两天后出具的病程介绍及诊断书上,罗列着11项“血腥”伤情记录:创伤性颅内出血、硬膜下积液、颅高压综合征、肺部突变、皮肤软组织损伤、失血性贫血等,原因为“被人虐待”。
除了仪器扫描和指标测定,肉眼观望,也能从新旧伤痕遍布的羸弱躯体上,看出乐乐遭受过的重创。“最早接触乐乐的人说,乐乐的胸部腿部都有咬痕。”为乐乐筹款的儿慈会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医疗专员万莉说。
“他看到孩子不好好吃奶,就会生气。会用嘴咬,用手掐,用胳膊紧箍,甚至捏住他的鼻子。他还扇过乐乐嘴巴,把他倒提起来扔到床上……”
作为母亲,程女士用眼睛做记录仪,摄下一幕幕暴行。而儿子所遭受的非人家暴,只不过是她自己被丈夫虐待的“翻版”。
北京青年报记者调查获悉,这个广为世人关注的脆弱生命,其实还不是法律意义上真正的“人”:没有出生证,也没有户籍。“原准备6月底回老家上户口,谁知出了这事。”程女士说。
法医鉴定为重伤二级的乐乐,脑部拍片显示,重殴导致的脑萎缩,使其大脑只剩约三分之一,里面还有很多坏死灶。
“我们咨询过多名脑科专家,结论是乐乐愈后身体将非常差,需长期康复。”9958项目总监王昱告诉北青报记者。
在儿童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12天后,乐乐初步脱离了生命危险。被视为孩子成长“里程碑”的“百日”,乐乐竟是在“生死”边缘徘徊,得知这个消息的北京琪山律师事务所的张红云律师唏嘘不已。
“乐乐比我的女儿小半岁多,同为人母,我的感受可能更为强烈。乐乐的境遇是许多被法定监护人虐待的未成年人的缩影;作为法律人,我希望能够尽力帮助这些孩子。”她决定为乐乐妈提供免费法律援助。
撤销之痛
程女士的纠结和最终选择
“你弟弟给我打过电话,第一次打电话说不用管你,说你造的孽太深。第二次打电话是让我跟警察求情。我知道他也很纠结,想让我原谅你。但现在不是我原不原谅你的问题了。现在儿子病情非常的严重,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想要不要原谅你。”程女士这封写给丈夫的信,在很多人看来,字里行间读不出做母亲应有的愤怒。作为妻子,程女士无法放下和丈夫五年的感情,作为母亲,她又无法容忍丈夫对孩子痛下毒手的行为。程女士的选择也一度随着两个角色的不断互换摇摆不定。
五年前,山东潍坊人李某刑满出狱时,他牵挂于心的女友已离他而去,而生活还要继续。经友人介绍,他和同乡小程开始了交往。“我对他一见钟情,而他对我不是。”程女士坦承。
“她自己只吃一两块钱的果冻,却省下所有钱给老公买衣服。”程女士昔日打工的川菜饭店的领班吴雨娣这样描述。
程女士说,三个月“闪婚”后,丈夫开始动手,而对儿子的施暴,则在他出生10天后。
“父亲离世、做生意被骗及朋友的背信弃义”这三个原因,被羁押在通州看守所里的李某视为挫败感的来源。程女士则认为,丈夫的暴戾与一笔20万元的投资失败有关。
“他不是不懂感情的人,公公两年前去世,他在遗像后写满倾诉,还时常捧着遗像擦拭。婴儿车是他花500元买的,尿布和奶粉也是好牌子。”她指着蓝花车篷金色车身的童车说。
"博程’大名,是他给乐乐起的。首尾是我俩姓氏,中间‘博’字,是他最喜欢的老师,也有对孩子的美好期盼。他以为打孩子是家事。”
程女士对丈夫的“留恋”和“开脱”,让很多接触过的人感到不适。“我们接触的两个月间,没听她说过丈夫的‘不是’。她甚至表达过,想给看守所里的他送些钱去。‘我和乐乐留一些就够了’。她指的是爱心人士送到医院的捐款。”万莉告诉北青报记者。
“面对丈夫对儿子的多次施暴,本应是保护者角色的母亲,选择退缩与缄默,这无疑助长了加害人的气焰。”在北师大刑科院副院长宋英辉看来,程女士作为孩子的法定监护人,是否还能拥有监护权,应通过专业机构测评决定。“最基本前提是她必须选择和丈夫离婚,以免丈夫出狱后继续施害孩子。”
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中心主任佟丽华也认为,“即使不离婚,向法院申请人身保护令是必需的。这是四部委‘意见’中特别确立的,它在施暴者与被害人间设置了‘绝缘体’。”
在佟丽华看来,程女士也是受害人,虽然她的监护有瑕疵。孩子出事后她能尽心呵护,其实就是悔过的证明。“作为一直坚定推动撤销监护资格的专业人士,我想说两句话。第一句:对极其恶劣的父母必须要撤销。法律没给父母这样的特权。第二句:撤销监护人监护资格,是最后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。总的来说,孩子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最好。这是大的方向。”
张红云律师告诉北青报记者,7月24日,李某涉嫌“故意伤害罪”被批捕后,他将面临3到10年的刑期。刑期可能随着乐乐的伤情变化而变化,如果后果特别严重,“最高可处无期徒刑或者死刑”。
“我后悔没有早点离开他,后悔没有保护好孩子,后悔把他生在这样的家庭……”采访中,程女士连说了三个“后悔”。
谈到为何撤销丈夫监护权,她说:“五年的感情,我不可能没有留恋。但为了乐乐,我会选择离婚、选择剥夺他的监护权。我不会再给他任何伤害我儿子的机会,这次我要尽职。”
抚养之忧
独自抚养儿子面临的问题
作为法定监护人,父亲的监护权一旦被剥夺,监护之任将“落单”在母亲肩上。作为“无业贫民”,她拿什么抚养乐乐,是摆给乐乐妈和社会的共同难题。
程女士有过收入,在川菜馆打工,月收入2200元。怀孕后待产在家。案发前,她租住在通州焦王庄农民房,月租500元。丈夫刑拘后,她一直随护儿子。孩子在哪家医院,她就跟到哪里。孩子一旦出院,首要面临的就是居无场所。
“我很担心,身无分文的她,怎样养育乐乐。一旦社会救助渐冷,媒体不再跟进,没有收入来源的乐乐妈,将会做何种抉择?走投无路时,她会不会带着或者扔下乐乐走极端?”一位爱心妈妈忧虑地说。
乐乐救治时,潍坊市后岭村村委会出具了一份困难证明,印证了程女士家境贫困的说法。
程女士告诉北青报记者,她的母亲腰椎有病,丧失劳动能力。唯一的哥哥生了双胞胎,因嫂子有病,还要靠父亲种地接济,指望不上娘家人的帮助。
在婆家这边,公公已患肝癌去世,留下婆婆患有严重的抑郁症。小叔子跟自己总共见过三四面,自己还拒绝了他谅解哥哥的请求。自己正在申请撤销丈夫监护权,不要说婆家没有能力,就是有能力恐怕也没指望。
截至8月22日记者发稿,乐乐已经两次转院,两次脑积液引流手术,两次进重症监护室抢救,总时长半个月。他现在每隔几天就要做一次高压氧。正是因为有专业的康复治疗,被打后丧失哭笑能力的乐乐,才能重拾哭音。
目前,通过9958儿童紧急救助中心筹得的28万元专项救治费,已花费一半多。虽然已做了17次高压氧,但脑科专家称,乐乐仍需长期康复。脑损伤后六个月被称为“黄金恢复期”,一旦捐款殆尽,乐乐的救治康复之路有可能中断。
救助之困
监护权撤销之诉仅为个位数
中华儿慈会9958救助中心致力于保障贫困大病儿童的基本生存权,在3年多的运营中接到了近9万条热线求助电话,其中儿童意外伤害占45%。意外伤害救助案例中涉及儿童被虐、性侵、中毒、车祸等,而家庭暴力的儿童救助比率一直在攀升。
“在救助家暴被虐儿童中,9958遇到的最大困境就是这类儿童虽经过救助暂时治愈了伤情,但最终还会回到施暴的家庭中去,其安全问题没有有效解决,孩子依然处于危险中。他们的归宿到底在哪里?9958作为一个有长期救助经验、并不断深切体会家暴儿童之殇的民间公益机构,一直在探索更有效的途径,全程跟踪、监护被侵害儿童的成长过程,使这些孩子免受二次伤害。回归一个安全的、能得到有效养护的‘家’。” 王昱说。
“我们希望,通过此次撤销乐乐父亲监护权之诉,同时确认9958这样的民间机构辅助监护人的法律地位。让我们能更好地帮乐乐妈履行监护职责,让善款使用最大优化。必要时帮助乐乐寻找专业寄养机构,通过专业养护加医疗的双重托管,保障孩子在病情上尽可能改善,并争取更多资源介入孩子治疗和心理抚慰。”她告诉北青报记者。
“现行法律对辅助监护人尚无明确界定。但现实中,很多监护人能力不足,尤其是撤销一方的监护资格后,难以很好地履行监护职责。引入有能力的儿童保护机构作为辅助监护人,应是解决监护困境的有效途径。司法实践中,已有对辅助监护人身份的确认例子。”张红云律师认为。
佟丽华告诉北青报记者,《意见》实施近8个月,全国却只有个位数的监护权撤销之诉,明显与未成年人受监护人伤害的数字不成比例。
“乐乐父亲一旦被撤销监护资格,马上面临的就是母亲怎么独自抚养孩子。治病需要钱,生活需要钱。谁来监督她?谁来关心她?谁来帮扶她?不是一个简单撤销就完成的。孩子成长过程中,不仅家庭要担负责任,政府、国家也要担负责任,要对处于困境中的监护人进行干预。”佟丽华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