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杨健民
我有个习惯:每当快递小哥送货上门后下了电梯,我都会走到阳台落地窗边上,往小区中庭俯首一望,目送着快递小哥走出小区。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强迫症的一种?
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强迫症,那我就“强迫”了自己这么一下,因为它多少表示了我对快递小哥的尊重。俯首一望,在这里肯定不是什么称臣的意思。日常生活中,有些事情确乎需要一点“强迫症”,否则就会让人揪心。比如男人说“我五分钟就回来”,与女人说“我五分钟就下楼”,结果都爽约了,都是对时间的不尊重。这难道就不要一点“强迫”么?
俯首一望,我所能做的究竟是什么呢?不过就是那么凝望了一下,此时的目送不只是一个眼神,而是一种感觉。有一次,看到一位快递小哥踉踉跄跄地走出楼外,我才知道他原来是跛脚。看着他一步一瘸地在小区里摇出,我不由得鼻子一酸。还有一次,听到了门铃声,打开门接收货品之后,不经意地瞄了快递小哥一眼:你咋这么瘦呀?他轻轻笑了笑。当我照样走到阳台落地玻璃前,看到他真是那么的瘦小,那点影子在阳光的照射下,身后就只留下一根竹影。
我并不了解这些快递小哥的出身,但他们来去匆匆的脚步和影子,一直给了我一种“苦难”的感觉。在一个被太阳和阴影双重照亮的世界里,人总是要经过无数次颠簸,甚至苦难,但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拒绝苦难的。有人说:“压垮骆驼的稻草从来不是最后一根,而是负重前行的每一根。”人与人之间一定是有差别的,然而即便是当一名快递小哥,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充满焦虑感的。有一次在路上走着走着,听到身后一串口哨声,回头一看,一位快递小哥拎着大包小包疾步快跑,边跑边吹着口哨——我想他这是被他自己给“治愈”了。
有位先生不无遗憾地说:“人和人之间最大的区别,就是逛完商场后下电梯,我按一楼,别人都按B1——”因为B1是有车一族的停车场。而另一位同样是“无车族”的先生则忘记在一楼走出电梯,跟随着一直下到了B1,转了一圈,才“明白”这里是停车场。他摇头笑了笑,又上电梯到了一楼。正是如此,我想他应该莫名地就“治愈”了自己。
“城南花已开,愿你相信爱。”阿伦特说过:“即使在最黑暗的年代中,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。”这种启明不是别的什么,而是来自心灵的不确定的、闪烁的光亮。当我每一次俯首一望快递小哥走出小区时,都觉得有一片光亮正在从他们身后升起。年轻时看电影《罗马假日》,以为那是一种至高境界的风流,但对结局一直怅惘不已,认为导演最终还是没能让一对有情人成为眷属。及至中年以后,才意识到人生之美在于一种领悟,在于一种真正意义上“被治愈”的“玄心”。就像我的目光每一次落在快递小哥身上时,我都会感受到这是一种“经验生命的方式”,是他们生命中的所有。
在现实生活中,有仰头一看的明月般的朗逸,也会有俯首一望的悲天般的情怀。每一段人生都不是断裂的“伤春悲秋”的碎片,而是一种坚忍的迷思——我想快递小哥们同样是如此。所以,我必须对他们俯首一望。
有一次出差上海,我站在陆家嘴一座楼的露台上,仰头一看,那座632米高的上海中心矗立云端,不禁心生快意,也生出许多感慨。因为在这不久前,我读到一篇报道:有一位安徽农民工,参与建造这座上海中心。大楼竣工后,未婚妻从老家来上海找他,问他这两年在干什么?小伙子对她说,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。第二天,他们来到陆家嘴,小伙子站在马路对面指着上海中心大厦,对未婚妻说,这座楼是我参与建造的。我没有钱带你进这座楼,里面的东西也不是我能买得起的,但没关系,在这座楼最高的地方,我刻了你的名字——这其实是一个很残酷的浪漫故事。小伙子丝毫没有忽悠他的未婚妻,因为在上海中心大厦顶层,镌刻了8000个农民工的名字,其中就有这位安徽农民工偷偷为他未婚妻刻上的名字。
我曾经在一则短语里写道:“每个人的什么东西是会被擦亮的呢?名字。”我们的名字,包括那位安徽农民工和他未婚妻的名字,都是被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擦亮过的。名字不只是用来呼唤的,它是可以被想象的,我们的名字已经被镌刻了一个时代,或者说已经被时代呼叫了许许多多次,每叫一声,名字就会被擦亮一次。尽管,那位安徽农民工没能带上未婚妻站在上海中心顶层俯瞰整个上海城,然而他和未婚妻在心底俯首一望的,依然是镌刻在大地上的那些渺小而又轰轰烈烈的名字以及经历。
事实上,世间的许多事情,只要在心底俯首一望,就啥都释然了。有位男博士一次在导师家里吃饭,师母问:谈女朋友了么?他笑笑:学业为重,等拿到博士学位了再说。师母叹了口气:在动物园里打猎都打不到,出了园子你还能打得着?我不知道这位师母的“焦虑”该属于哪一类?而那位男博士的漫不经心,多少也显示出了他在心底俯首一望的从容心态。有个女生就是这么寄寓了自己:“烟火里谋生,月光下谋爱,文字里谋心,音乐里谋魂。”
所以,仰头一看也好,俯首一望也罢,我们有时候倒是希望在电影里过日子——这就是下一个镜头出现了一行字幕:多年以后……
2025.7.28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