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的华彩常令人目眩,其厚重根基却隐于尘埃。感念天地浩荡易,俯身致敬托举繁华的脊梁难。
一
柴米油盐酱醋茶,是悬于众生头顶亘古不变的日月,无人能豁免。农贸市场,这片无名胜、无丽影的方寸之地,蒸腾着人间最蓬勃的烟火。它是城市的胃,是民生的图腾,是无声却轰鸣的信息洪流。“民以食为天”的古训,在疫病烽烟、战鼓频催(俄乌、中东、伊以)乃至家门口的台海演兵面前,竟显出奇异的定力——买菜者挑拣如常,卖鱼者吆喝依旧,割肉者过秤不辍。仿佛天塌下来,也得先填饱肚子。
言归正传。市场深处,蛰伏着一群“暗夜的行者”,我愿称之为托起黎明的基石。在你沉入梦乡的凌晨,星月尚悬,他们已揉开惺忪睡眼,用泡沫箱在冰冷的路沿圈占方寸生计。平潭海峡双桥飞架,渡口长龙消散,外地的新鲜菜蔬得以星夜兼程,涌入平潭第一农贸市场。平潭国际旅游岛的金字招牌下,“菜篮子”重若千钧,需求如潮水般猛涨。于是,夜半时分的市场侧畔,从流水停车头到县医院围墙,马路两侧的角角落落,瞬间被油绿发亮的大棚蔬菜——玉米、萝卜、土豆、山药……铺成一条蜿蜒的、沉默的生命补给线。城里乡下的“二传手”们蜂拥而至,分秒必争。这些批发者,本地口音与异乡腔调混杂,却都在城管划定的清晨六点半前,如潮水般迅速退去,留下小山般的烂叶残梗。环卫工的身影旋即填补了空白,她们要在七点的钟声敲响前,将这片狼藉还原成整洁的街面。每日的“战场”清理,需数辆卡车方能运走。风雨无阻,寒暑不避,没有周末假日,小病硬扛,只为守住这赖以糊口的阵地。两千余元的月薪,微薄如秋露,更无医保社保荫蔽。“从鸡叫做到鬼叫”,直至华灯初上,市场周边仍晃动着她们疲惫而执拗的身影。在多数人飞驰而过的视线里,她们是模糊的背景板,无光环,无颂歌,仿佛生来就该隐没于尘埃。
—— 尘埃落定处,方见生活本相。
二
在许多普通中国人的生活中,善良常常伴随着一份朴素的坚韧。他们或许曾笑嘲自己命不好,“与铁饭碗无缘”,也或因年龄渐长,难以再适应工地的辛劳。离开了熟悉的土地,手中的集蓄虽不算宽裕,却也在尽力支撑着生活。那街角的一爿小摊,便是他们勤恳持家、维系生计的一份寄托与微光。
白昼的农贸市场,人声鼎沸如鼎沸之水。干货、鱼丸、腌货、生鲜、卤味、青蔬……五光十色的摊位在摩肩接踵的人潮缝隙里顽强呼吸。后围路,这条通往平一中的窄径,每日拂晓前便被争抢摊位的脚步惊醒。一个“风水宝地”,意味着一天生计的保障。这里的摊贩分营垒:租店者坐拥一隅,批发零售;流动者黎明即起,从菜商手中趸来大棚的绿意,匆匆零售,赚取毫厘之差;还有散落路旁至平一中段的零星小摊,是本地农人捧出的、沾着露珠的“土地私酿”。家中采买,多赖女人巧手,精打细算、挑肥拣瘦是她们持家的勋章。偶有我代庖,必绕过迢市(批发大棚),宁付稍昂之价,换取那份泥土孕育的清甜。
市场外围,车马喧阗,常年如沸粥。年节时分,寸步难行,莫论电驴,行人亦需侧身。此间权责归属,似在交警、工商、城管的模糊地带,抑或“三不管”的真空?经年累月,倒也自成生态。
海岛之民,嗜鲜如命。三餐无海味,灵魂便似缺了一角。我曾羁旅他乡工地,饭桌上对家乡海味的念想,是心底一道永不结痂的乡愁。
海味分两等:一是劈波斩浪而来的天生尤物,其肌理、鲜甜与滋养,养殖者望尘莫及。平潭周遭的海获,其风味之殊异,竟也独步一方,个中玄妙,难解其详。岛民皆成“识味大家”,酒楼端上的蟹与鱼,是冰封的沉睡还是活杀的灵动,一望便知。半世纪前,平潭海鱼千种,贝类盈百。八十年代前,渔业简陋,交通闭塞,渔人归港,急售鲜鱼以换米粮,余者剖晒腌渍,留待风霜。改革春风里,八十年代后期,冷冻厂如春笋林立,海鱼得以冰封千里,远赴内陆边疆。忆当年,我亦曾为这冰冻事业添过砖瓦,平潭首辆冷藏保温车厢,正是出自我手!九零至千禧,渔网愈密,铁甲愈坚,贪婪的捕捞与蔓延的浊流,终使诸多海族濒临绝唱。如今市面稀有的天然海鱼,身价金贵,已成珍馐。
—— 海的味道,终究是人心的度量。
三
命运之门訇然关闭,常有一扇卑微的窗悄然开启。
新千年后,养殖业的浪潮,将人工育成的海味推上了寻常餐桌。农贸市场周边,海鲜店稀疏,聚于中埔、上埔及专设的批发市场。此处忠告:路边小摊,已鲜见真正的讨海人。渔舟唱晚,刚离水的鲜货多在码头便被鱼贩截流,几经转手,方至市井。岛民慧眼如炬,能辨真伪。
本埠贝类,亦凋零大半。海蛎、花蛤、乌蛤、青蛾、海蛏、鲍鱼、海螺尚存,余者几近绝迹。围海造陆的巨掌,碾碎了脆弱的生态链,水质变迁,微生物遁形,本地贝类家园日蹙。市面所见花蛤、海蛏、青蛾,多自福清、广西远道而来,唯本地养殖的海蛎、鲍鱼,犹撑门面。平潭水土,天赋异禀,所育海味,风味卓然。但凡标榜“本地”的花蛤、青蛾,身价立翻倍余。经年跌宕,平潭的海鱼贝类养殖,在荆棘中蹚出血路,终得长足进展。旅游岛声名鹊起,游客如织,蔬菜、海产、肉类的胃口,亦被惊人地撑大。
近年海蛎养殖丰收,薄暮时分,渔村满载带壳海蛎的货车,络绎入城。剥蛎之苦,多由中老年妇人吞咽。带壳批发,斤价一元余,七斤硬壳方剥得一斤软肉。肉之成本十元,市售十八元。手脚最麻利者,终日枯坐,十斤肉已是极限,所得不足百元。她们的手,沟壑纵横,伤痕累累。寒冬腊月,冷水浸骨,其苦尤甚。故见拎桶卖蛎的依姆,我从不忍还价。微信未普及时,买菜必备零钱。常闻她们嗫嚅:“微信是儿媳的,刷过去,不好开口讨要。”前些日晨泳归,匆匆向一依姆购得鲜蛎。误以为刷付成功,归家方觉有误。急返寻人,老依姆竟千恩万谢:“若是后生仔,早跑没影了,哪会回头?”倒令我赧然。
—— 生活以痛吻她,她却报之以珍珠。
四
市场最深最里,有个不起眼的摊位。一位年迈的依姆,守着海蛎、花蛤、乌蛤、青蛾……林林总总,据说已在此二三十个春秋。她从不屑于马路边的喧嚣,只风雨不动安守这市场尽头的方寸之地。一边手起刀落剥着海蛎,一边亮嗓吆喝。午后,人潮散尽,她仍独守空摊。午餐是最廉价的盒饭,见人路过,便搁下碗筷,笑脸相迎。诚信是她的金字招牌,从不掺假,足斤足两,以心换心,薄利广销。日久天长,声名不胫而走,回头客如滚雪球,连餐厅酒店的订单也纷至沓来。邻摊笑言:依姆月入过万,轻松平常。
临街的干货店中,“东岚海产品干货店”店主林梅珠,年逾半百,却已在此行当浸淫三十余载。店中百味陈杂:虾干、虾米、丁香鲄、黄瓜鲎、鳗鱼鲎、鲳鱼鲎、壳菜干、目鱼干、鱿鱼干、巴浪鱼干……琳琅满目,逾百品种。民以食为天,港粤爱煲汤,东北喜乱炖,川渝好火锅。善庖者,取几味鱼干,佐以菌菇,一锅好汤便成了慰藉灵魂的良药。平潭游子闯四方,年节返乡,大包小裹的海产干货,是情意最浓的伴手礼。前些日,海外搞物流的儿子归家,亦是从她店中大肆采购,携去他乡。梅珠姿色平平,却温润如玉,诚信和善,与之接触,如沐春风。数十载经营,未与客红过脸,深谙“和气生财”之道。她凭信誉,为天南地北的平潭工程人邮寄乡味,从未闪失。数十年口碑积累,销量稳居鳌头。平心而论,所谓“平潭特产”干货,多源自他方采购,然游客既至海岛,带走一份“平潭印记”,已成心照不宣的仪式。
—— 诚信经营三十年,秤杆称出人心重。
五
仓廪渐实,肉食已成三餐常客。九十年代前,平潭日啖生猪不过一二百头。国际旅游岛蓝眼泪等光环之下,需求陡增数十倍,高峰时日耗一二千头亦非奇观。政府计划之手抽离,市场经济在此展露峥嵘。市面猪牛羊,分“本地造”与“外来客”。奇哉!平潭水土,竟连肉味亦能分出高下,本地山羊肉一斤可抵七十五金,外来者仅值半百。猪牛肉亦然。曾几何时,严打污染养殖,致本地猪源告急,仰赖外输。后经政策调适,污染稍戢,加之扶持,养殖大户重振旗鼓。红山场、野鹅山场、杨氏场等崛起,辅以农家散养,肉源方得汩汩不绝。
自2024年元旦,《生猪定点屠宰规定》铁腕施行。实则平潭更早已禁绝私屠生猪(牛羊似有松动)。购猪者于猪场选定,须押送指定屠宰点,经官方蓝章“验明正身”,方得入市。仅城关各市场,固定肉摊便星罗一二百家,操刀者多出自上楼正旺。城郊乡野,流动肉摊更如繁星。多数肉贩安分守摊;亦有为省几文租金,甘做“游击”;少数则咬牙租店,只为遮风避雨。有位花甲上楼的“左手拐”(左撇子),整日油围裙加身,嗓门洪亮,卖肉经年。他在市场后门后围路租店营生,肉案之外,店门口还见缝插针摆满青蔬蒜苗。“嫁鸡随鸡”,妻子成了他全天候的搭档。“左手拐”体胖,逢人便笑,买肉与否,皆要插科打诨一番。店前青翠:蒜苗、芹菜、香菜、萝卜、青菜……几十样,是他的精明算盘。俗谚“半半卖花,半半看诸娘(看女人)”,他深谙此道:买肉者常顺手牵“菜”;即便遇那专买肉的,他也必强塞几根葱蒜,块儿八毛,死活不收。凭此滑稽热络、能言善道,他在街坊中攒下好人缘,回头客络绎。别家日售一猪,他能独销三头。刨去开销,夫妻月入过万,并非妄言。
—— 市井智慧里,藏着生存的辩证法。
鲁迅先生曾言:“活着就为了改变世界。”亦洞悉命运之必然:“慢慢地,他走向命运的舞台。这是他的命运,即是他的希望。”莫言体察底层,道出辛酸:“生活不是为了钱,但生活需要钱,先跪着把钱赚了,才有资格去选择。”更清醒指出:“当众人都哭的时候,应允许人不哭,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,更应该允许有人不哭。”农贸市场,这人烟最稠密处,终日上演着最滚烫的生存图景。摆摊人,这群最苦最累的角儿,无论面对何种面孔,都必须捧出笑容。毕竟,果腹是高于一切的诗篇,远方的浪漫需以眼前的烟火为基石。俗语云:“吃百种饭,出百种人。”这嘈杂市井,滋养了万千家庭。这群被视为“底层”的人们,以其勤恳良善,守着养家糊口的本分,便觉心安。他们栉风沐雨,用汗水浇灌着城市,哺育着众生——其坚韧,当得起最深的敬意。
幸而“近水楼台”,得以日日沉浸于这浓烈的人间烟火,细察那些被宏大叙事轻易忽略的生存细节与尊严。是心底的文学悸动,催生了这篇酝酿已久的文字。和平年代,高蹈的英雄叙事何其稀缺?即便有,亦多涂抹了脂粉。真正的生命史诗,往往就朴拙地铺陈在烟火深处,只是习惯了仰望星空的眼,常常对脚下的土地视而不见。
—— 烟火深处,匍匐着大地最沉默的脊梁。烟火气,才是离地最近的星辰大海。
刘宏华 2025年6月25日 于岚岛





